离家的丑小鸭

“你不拿出伙食费的话，就不要到家里来了！”年，在安徽歙县，一个叫做方琴的农村妇女听着这句话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：眼前这个她整整叫了十年“丈夫”的男人，竟然能绝情刻薄到如此地步。

丈夫瞧不上自己，这是方琴从嫁过来第一天就明白的事实。

自小娘家没钱，方琴读完小学就跟不上学费辍学了。早早嫁了人，就没法出去赚什么钱，于是越没办法越穷，越穷越没办法，恶性循环叠加起来，让丈夫是怎么看方琴怎么不顺眼。

“没钱，没地，没学历”，天天听着丈夫不间断的数落，连带着方琴对自己也产生了深深的自卑心理，觉得自己真的不过是一只丑小鸭，除了在地里埋头干农活，在家里逆来顺受，尽量熬赢岁月，也就算了。

直到丈夫亲口说出那句决绝的话，方琴的心才如坠冰窟，凉了个彻头彻底：原来在这个所谓的“家”里，自己不过是个寄宿了十年的外人。

“这不对，我不干了，这种日子我不要跟你过。”这个十年来连挨骂都不敢还嘴的女人，终于下定了决心和前夫办理了离婚手续。

方琴重获了自由，可是她心里十分清楚，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是肯定少不了的。像她这样的女人，继续待在老家乡下，只会让所有人都不快乐。

新安江自歙县境内缓缓流过，等过了街口就进入浙江地界，成为天下闻名的富春江、钱塘江。但凡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，顺着江水下浙江谋生，是歙县人民千年以来的传统。

对于找不到出路的方琴来说，踏上这条祖祖辈辈走惯了的路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。

方琴的落脚点，在杭州北境的湖州市德清县城武康镇。与老家起伏贫瘠的山川不同，这里是杭嘉湖平原腹地，水网密布经济发达，乡镇民营企业鳞次栉比。

从德清西站出来不远，就有一家世纪联华超市，方琴在这里找到了一份牛奶促销员的工作。

在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生活，本是这个安徽姑娘一时的权宜之计，谁料后来命运却给了她一个刻骨铭心。

洋“嫖客”？

年秋天一个晴朗的午后，方琴正在超市货架上摆放自家产品，边上突然伸出一只手，把一盒牛奶取下来放到自己的购物车里。

这双手的肤色明显不是中国人，再转头一看，一位个子高大，头发花白的洋人正疑惑地端详着牛奶包装上的说明。

这瓶牛奶不是方琴推销的品牌。也许是刚入职不久，急于把牛奶推销出去，给自己做出业绩，方琴鬼使神差地伸手一把夺走老外车里的牛奶，把自己的牛奶硬生生地塞到了人家手里。

站在老外的角度看过去，自己刚刚选好的牛奶被人莫名其妙地换走，嘴里还叽里咕噜地不停说着自己根本不懂的语言，再好的脾气怕是也要当场翻脸。

方琴也意识到自己过分的举止，为了挽回生意，她不住地说着：“你可以先尝尝这个品牌…”脸上挂满了赔礼式的笑容。

不过老外并没有这么做，此时在他眼里，牛奶什么的毫不重要。眼前这个女人的笑容，看上去如此热情真诚，容貌又如此美丽，竟是他工作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感觉。

老外离开超市的时候，鲁莽的方琴不仅没有被批评，反而拿到了卖出整整10盒牛奶的业绩。

没过几天，联华超市里，又出现了这个老外的身影。这一次他没有认生，熟门熟路地直奔牛奶柜。

“hello”，他冲着方琴招了招手。“hello”方琴不会英语，勉强学着也打了招呼。

接下来老外说的一大串英语，方琴就完全不懂了，但她至少知道对方一看就充满了善意。看老外满意的神情和指点比划的手语，上次自己强行塞进去的牛奶，应该误打误撞正好十分适合顾客的口味。

这一次，老外又为方琴的销售业绩添了一大笔。

第三次，第四次…老外把联华超市的牛奶区变成了方琴的个人专柜。只有方琴在的时候，他才会高高兴兴地买上一大堆牛奶，或是方琴介绍销售的其他产品。如果方琴放假休息，他在超市里买不了什么就回去了。

“方琴呀，你要当心，这个老外已经给你骗上了。”不知道是出于嫉妒还是起哄，超市里的同事们开始每每拿这件事取笑她。

所谓旁观者清，老外醉翁之意不在酒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。可是方琴在安徽老家从小到大，还没有尝过被男人主动追求的滋味。

自己真的能够成为爱情故事的主角吗？方琴不敢做这样的美梦，超市里比她年轻漂亮的女孩多的是。况且她连这个老外的名字身份都不知道。

正在方琴心头各种烦恼忐忑叠在一起上着班，老外又一次来了，这次他偷偷地主动把一张纸条塞进了方琴的手心。

打开一看，方琴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又被浇了盆从头到脚的凉水：“你好，我的名字叫嫖客…”

对方这是仗着有钱，把自己当作可以随便调戏的女人了？方琴惊呆了，专门从外国嫖到中国，这样的人让她还怎么交流下去呢？

第一次约会

不过纸条上还有没说完的话：“…你的微笑点亮我的日子，你有美丽的眼睛，可我不喜欢你的扬声器…”

这段翻译读起来生硬，意思却十分明显：老外倒是挺喜欢方琴，而且似乎并没有嫖客那种轻佻下流的挑逗。可纸条上的“嫖客”两个字是如此刺眼，老外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呢？

下一次老外再来超市，方琴还了他一张写着中文的纸条，借助翻译工具的帮助，老外这才恍然大悟，自己闹了一个多大的乌龙。

原来老外的名字叫做约翰，来自英国，他来到中国武康，是作为当地一家进出口公司的驻华技术工程师。

公司给约翰配备的翻译不能24小时跟着他照顾日常生活。他在人生地不熟的武康镇上吃饭买东西都不方便，在家中也没有什么娱乐方式，过得很不习惯。

而在他接触到的所有中国人里，方琴是最主动最热情的。所谓“嫖客“，不过是翻译软件水平低下导致的恶作剧，方琴完全是虚惊一场。

一段时间之后，方琴再次接到了约翰递来的信息，邀请她一起去住在德清的美国朋友家里做客。

老外真的要和自己约会？方琴有点犯难，可要是不去丢了这个客户，说不定以后自己的牛奶业绩就要大打折扣。

管他三七二十一，人家看在自己面子上，天天买牛奶，就算去还人情也好。方琴最终还是如约准时前来，约翰早已等着她。

这一天正是年的圣诞节，距离两人第一次相识，已经过去了3个月。

打工妹的梦幻

这一次约会，让约翰感到了后悔。美国朋友为两人准备的中饭，是一顿标准的西餐。方琴见过的世面不多，面对满桌半生半熟的肉类蔬菜，不知如何使用的刀叉，她感到完全无从下嘴。

从中午登门到傍晚告别，可怜的方琴饿了整整一个下午。约翰觉得，自己花了整整三个月精心准备的浪漫开场，看来是完全被毁了。

当晚，他专程去超市找到方琴，又递了一张纸条：“对不起，让你饿着肚子来上班，明天下午我们在老地方见面，请你吃饭。”

第二天下午，约翰来到了约好的地点，这一次他想好了要点一桌地道的中餐，好好补偿准女友。

可是一个小时，两个小时，整整4个小时过去，方琴始终没有出现，偏偏天气还下着寒冷的冬雨，约翰只好无奈地放弃，难道方琴真的这么小心眼，记仇了？

其实约翰不知道，此时方琴内心对自己已经彻底变了态度。在当时带着方琴去朋友家的时候，为了怕方琴摔跤，约翰上楼时一手牵着她，一手扶着她的腰。

三十多年来，第一次受到一位绅士如此温柔体贴的照顾，方琴走在楼梯上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。

从这一刻开始，方琴也开始认真对待来自约翰的追求，至于饿一顿肚子，又算得了什么呢。

两天之后，约翰带着公司翻译，找到了正在超市搬牛奶的方琴，一见面，约翰“愤怒“地让翻译表示：“我被你耍了，上你的当了！”

方琴这才想起来，当天她曾经给约翰回过短信，告诉他自己因为工作忙不能赴约，可百密一疏，竟然忘了约翰是读不懂中文的。

想当然的约翰以为方琴同意赴约，结果吹了4个小时冷风，还为此感冒了。

知道真相的方琴赶紧连连道歉，两人把下一次吃饭的地方，干脆就改在了约翰家里，为了避免误会，这次还特意邀请了翻译同往。

当天吃完饭起身告别的时候，约翰做出了一个方琴不敢想象的举动，他当着翻译的面，把家中的钥匙交到了方琴手里。

“这个家就这样交给我了？外国人这么快？”方琴感到既梦幻，又感动，最后还是收下了钥匙。

小镇童话

年2月，约翰出门半个多月回到武康，他迫不及待想见到思念已久的中国女友。

实际上他做出了决定，要给方琴换一个身份，而采用的方式，仍然是对两人有着特殊意义的小纸条。

这次双方就不用尴尬了，约翰大大方方走进超市，把两张纸塞进满脸疑惑的女友手中：第一张是武康镇上的一座桥梁的照片，边上注着一行中文“请在这里见面“。

方琴一眼认出，这不就是武康镇英溪河上的河桥头吗，作为武康的地标建筑，这一带是风景最美的地方，也是镇上最繁华的地段。

另一张纸上则是一个手画的钟表盘，时间指向1点半，同样有一行中文字“我什么时候allday，周六、周七你是好？”

当满怀少女般浪漫情怀，心头小鹿乱撞的方琴到达河桥，约翰已经等候多时，他手中还有一张纸，上面写着：“美丽的中国女孩，因为我有许多工作要做，错过你的笑和你的美丽眼睛。我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，因为当你不在时，我的日子没有光。”

方琴一下子便读懂了这份求婚的情书，涨红了脸。

无数辛酸往事在眼前一一浮现，前夫那刻薄冷漠的嘴脸，什么“没钱没地没学历”的尖酸奚落。再对比身边温柔的约翰，旖旎优美的英溪河，方琴感到深深的懊悔，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离婚来到浙江，为什么没能更早遇到约翰呢。

思虑再三，方琴回到约翰家中，借助电脑，方琴把自己的不堪过往和疑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对方。

“我已经想过了，为了你，我愿意一直生活在中国。我爱中国，我爱武康，我爱方琴！”这是约翰最终给出的答案。

此时整个武康小镇都知道，世纪联华超市的那个安徽打工妹“傍上了外国大款老头“。

但流言蜚语还不算两人最大的障碍。约翰看着年轻，其实年龄比方琴大了30多岁，当方琴把男友带回老家，母亲尖锐地责问女儿，“你是要他做你的爸爸还是爷爷？”

但女儿心意已决。在回安徽之前，约翰早已带着她去海南度假旅游，又带着她回到自己的英国家乡见过了英国准公婆，自己的英文水平也突飞猛进，可以应付与约翰的日常交流了。

年9月，两人在武康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，正式喜结连理。

童话破灭

方琴和约翰的故事，一度在武康小镇上成为了美好的童话。

结婚之后，约翰和方琴都辞去了各自的工作，约翰掏出自己的积蓄，在英溪河畔的河滨街盘下一片店面，开起了一家名为“英国快餐店“的咖啡馆。

咖啡馆楼下卖咖啡、汉堡等西式快餐，2楼则提供英语培训工作。约翰负责忙里忙外装修干体力活，方琴则负责经营，不久两人还生了一个孩子。

可是当年7月10日，我们来到美丽的河滨街，走遍所有门牌号，却怎么也没有找到这家浪漫的小小咖啡馆。

在河滨街上一家新开的奶茶店问起这两人，店主摇了摇头：“不知道”。

在另一家卖饮料的小卖部，老板娘一听说我们想去“老外开的快餐店”，略带讥俏地说：“搬掉了，早就搬走了”。话外之意，似乎故事并没有完美的结局。

根据一些传言，似乎在某一年，约翰回到英国探亲之后，突然之间就失去了联系。无论方琴多方寻找，或是委托外国媒体，或是亲自联系国外亲戚，好好的丈夫就此销声匿迹，仿佛从来没有在她生命中来过。

约翰消失得如此突然，甚至连离婚手续也不曾提出，两人在名义上依然是合法的夫妻。

童话为什么最后还是破灭了呢？有许多猜测。

有人认为，约翰其实在英国其实是普通的白领工人，所谓工程师不过是公司外派的廉价头衔。他辞职和方琴结婚，其实是为了规避自己对英国原配和女儿的赡养义务。

也有人觉得，约翰毕竟是年过古稀的英国老人，本身一点中文不会，要在竞争激烈的商业黄金地段长久经营一家小店铺、小培训机构，完全是力不从心。

也可能，还是方琴自己未能及时提升自己的气质才华，在事业不能有很大进展，反而到后来和约翰两人多有吵架。天长日久，约翰难免心生倦怠，怀念故乡，但方琴又不可能跟他回英国，他也只有不辞而别。

不过比起上一段无子无女无感情的婚姻，至少在这段小镇童话中，方琴体验到了短暂而真挚的感情，约翰也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孩子，可以作为自己将来生活下去的支撑，不怕老无所依。

毕竟人世间，不能要求事事完美。